中国最悲壮的代课教师

2008年3 月21日 / 世间百态 / 没有评论 / 835次

法制周报》2006年和2007年持续关注湖南湘西代课教师群体的代表人物吴义伟以及偏远山区的教育。报道在社会上引起强烈反响,美籍华人田文华援建了凤凰县一所村小,众多社会爱心人士向吴义伟和他的学生伸出援手。

从2006年开始,教育部提出要将余下的全国44.8万中小学代课教师全部清退,吴义伟和湘西其他代课教师也在清退之列。

近日,本报记者再次关注这个曾经为教育事业默默奉献的特殊群体,记录他们走下讲台后的命运。

2007年12月24日,对吴义伟和凤凰县禾库镇其他代课教师来说,是一生中最为伤感的一天。

这天,学区校长通知上午12时召开全体教师大会,这是代课教师仅有的几次能与公办教师同场开会的机会。散会后,学区校长石绍海让10位代课教师留下。

“根据有关精神,为规范学校管理,彻底终止学校聘任代课教师……必须在2007年12月28日之前让代课教师走下讲台。”老校长含泪念出教育局文件的内容,心如刀绞。

吴义伟因为赶路迟到,还没进办公室就有人告诉他,“你明天不用教书了,他们不要我们了,无条件清退……”他的脑袋里嗡地一声,“彻底完了。”

有人问,“12月28日终止,学生们怎么办?”,“是不是我们什么地方出了差错?”

回家的路上,吴义伟感觉整个天都要塌了,“以后该怎么办?怎么对得起那么多关心帮助自己的人?”雨天很冷,但他却丝毫没有感觉,心里全是茫然,想痛哭,但仍把眼泪忍了下去。

代课一生,清贫一生

1984年,学校师资奇缺,吴义伟高中毕业参加全乡代课教师招考,以前三名的成绩被招入教师行列。他一心想当一名崇高的人民教师,因为大山里信息不通,他错失了转正机会。24年里,吴义伟每月的工资从30元、45元涨到现在的200元,比他小10岁的公办教师工资都1300、1400元了。村寨里不少父母辈、儿女辈的都是他的学生,他一共培养了8个大学生,一批又一批的学生,踩过他的肩头走出大山。

生病的妻子、两个辍学的女儿、一个儿子,家里一亩水田的收益,还不够一家人吃饭。每到寒暑假,吴义伟都要去县城打临工渡过难关,挑沙子、背水泥、搬货,一千多元一月能抵大半年的代课工资。尽管很苦,一想到开学后可以跟孩子们在一起,他就觉得浑身有劲。

2005年,经常苦劝村民让女娃上学的老教师吴义伟,忍痛让两个女儿辍学在家务农。直到2006年7月,本报报道他的困境后,美籍华人田文华资助他的两个女儿在吉首一所职业学校念书。他的执著艰辛感动了许多人,田文华还捐资23万元修建了一所村小,众多好心人资助了吴义伟和他的学生。湖南卫视“变形计”栏目还邀请吴义伟与北京市一所重点小学的老师进行角色互换。

最近,吴义伟与资助人田文华失去了联系,懂事的女儿提出不读书去打工。吴义伟呵斥说,“就算我讨饭也要读!”两人一年光学费就要6000多元,女儿为省钱,经常一天只吃两餐。

“现在一接到好心人的电话,心里就特别难受和惭愧。”吴义伟语含悲凉。

停顿半晌,吴义伟的眼睛早已湿润了,布满沧桑的脸被火塘映得通红,“我欠别人的太多了,没有钱我都愿意干,只要给我一个教师名分就满足了。”他说感觉这一辈子就像火塘中的木柴,发光发热,燃尽后灰飞烟灭。

暂时教完这学期

跟吴义伟一起接到清退通知的龙玉富,是禾库镇早齐村小学的校长,教了23年,他的学校70个学生,一到四年级,三个老师全是代课。因为偏远,早齐村小学只在上世纪80年代来过一位公办老师。

2008年3月15日,记者见到龙玉富时,他正在为自己的70个学生没有老师而担心。按照政策,这位优秀的小学校长也将被清退。

四间上世纪90年代的教室,破旧不堪,里面传来清脆的读书声。面对一双双渴望的眼神,表情忧郁的龙玉富一登上讲台,讲起课来神采飞扬。连日来,教书、种地、砍柴,拼命干活让自己累得一躺下就睡着,转正已经没有任何希望,但责任心驱使他留下来教完这个学期。

在早齐村小学,25岁的龙玉石已有5年教龄,从吉首大学师范学院大专毕业后就留在了村里教书。67岁的老母亲也是村里的第一代教师,曾获得全国“希望工程”园丁奖,她质朴地认为村里缺老师,儿子就应该留下来。

家里人催着龙玉石找对象,可本地没有姑娘愿意嫁给这个每月200元工资的代课老师,他盘算着好好复习,准备全县的教师招考。

龙玉富与吴义伟是高中同学,在火塘边,回忆起一生把最美好的青春都献给了偏远山区教育事业,到头来却连个教师的名分都没有,两个年过40岁的苗家汉子痛哭失声,仿佛20多年来受到的苦和累都化作了眼泪。

龙玉富说,尽管暂时还要教完这学期,心里却很茫然,想到下学期再也不能站在这个讲台上了,有时讲课讲着讲着,眼泪就控制不住流出来。学生热情打招呼喊“龙老师好”,他却感到很害羞,现在连老师也算不上了,他含着泪水答不上来。

“我们只求村里有老师教、孩子们有学上,只要不撤掉这个点,公办老师来了,我们心甘情愿地离开。”龙玉富最担心的是,到下学期,公办老师不愿来,孩子们要爬两个小时山路到邻村去上学。

说这话时,龙玉富心里并不轻松,为了给孩子们教书,他和他的家庭已经付出了巨大的牺牲。他微薄的工资仅够家里买油盐酱醋。14岁的小儿子龙强辉在凤凰县一中读书。为了把机会让给弟弟,今年大年初八,正在读高二的二女儿辍学打工去了。

留恋三尺讲台

因为媒体报道,吴义伟成了代课教师中的“名人”,也成了他们的精神支柱。记者问他为什么希望破灭后还那么留恋三尺讲台,他说,那是一种说不出的陶醉感,学生考出好成绩后的成就感。

《法制周报》记者在湘西偏远山区采访时看到,往往是谁当代课教师,谁就是村寨里最穷的人,“拿起锄头种地,放下锄头教书”。即便如此,他们仍然舍不得放下课本,习惯读书声,离不开孩子们。

龙玉富教出了10个大学生,学区有些老师都是他的学生,他最怕碰到了学生跟自己打招呼,自己奋斗了20多年还是个“代课”的身份,心里很惭愧。

每到学期末,作为校长的龙玉富回到学区把70个学生的“人头费”(每生每学期70元的办公经费)领回来,4900元,除了买粉笔、教案、维修教舍,剩下的平分,算是三个代课教师半年的工资。

45岁的龙玉满教了17年,早在2006年初,为了供两个孩子上学,她狠心丢下学生,跟妹妹去了浙江的一家纺织厂。一周后,村支书和学区校长打电话找到她,“为了孩子们的未来,你就留下吧,要是钱少,村民们可以凑一点。孩子们还小,山路太远,没有文化,村里只会越来越穷。”村支书语重心长的一席话,把她给打动了。

在家里,她跟其他代课老师一样,每天像牛一样埋头苦干,教8个三年级、11个即将进入一年级的学生,种了四亩旱烟、六亩水田。

小儿子在禾库中学念初三,前三名。儿子很懂事,想着考县一中,读师范专业,将来当老师,这成了她的精神寄托,让自己的教师梦在儿子身上实现。

现在,吴义伟、龙玉富、龙玉满等几位代课教师常常聚在一起怀念过去。上世纪90年代初,为响应国家号召,他们教扫盲班,不分昼夜,白天上课,晚上召集村里的男女老少上夜校,那时,心里无比光荣。“1985年过第一个教师节,人们把教师比作‘人类灵魂的工程师’,那个时候无尚光荣!”说话间,吴义伟的脸上露出罕见的幸福。为了这个神圣的职业,他们都付出了近20年的心血。

整整24年,42岁的吴义伟发现自己身体垮了,“一辈子只会玩粉笔,现在不要我了,出去打工力气也不够。”

焦虑的等待

谈及教学生涯,吴义伟显得有点自豪,“送了这么多学生走出大山,这一生值了。”这是他的自我安慰。从北京参加湖南卫视的节目“变形计”回来后,他在黑板上方写上“为走出大山而努力”几个大字,每天上课前,让孩子们大声念两遍。

有次,他带着孩子们去长沙见资助人,送他去火车站的出租车司机认出了他后,硬是不肯收他的钱。社会上的好心人给了他坚持下去的力量。然而,这次他不得不要走下他热爱的讲台了。

现在,吴义伟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与村民一起去浙江宁波的造船厂打工,干得好时一个月2000元。吴义伟等人现在的担心是,他们这些代课教师走了,如果没有其他的老师来,这里的孩子怎么办?

湘西州一位教育界人士也谈出了自己的担忧,偏远山区教师队伍不稳定是个亟需解决的问题。代课教师一清退,这些地方本来就缺教师,公办老师派不下来,来了又没人愿意留下来,严重影响教学。而太多应届毕业生没有扎根山区的奉献精神,都想通过各种关系往城里调,所以,城里的教师永远是超编的,而偏远山区的老师永远不够。

“我是夹在中间里外不好做人!”禾库学区校长石绍海向记者谈出了自己的苦衷,偏远山区最大的特点就是学校数量多、学生人数少且过于分散,要全部向中心完小集中不现实,住宿条件也不够。“作为学区校长,聘请代课教师是当时特殊情况下的特殊办法,学校虽太偏远,但总不至于没有老师教,让孩子们辍学吧。”在石绍海看来,针对当地学校偏僻艰苦的情况,他建议,一方面,在20名学生以上的学校特设岗位,考虑到条件艰苦,可以将当地代课教师中比较优秀的一部分转正,通过培训考试上岗;另外一方面,政府应提高集中办学的条件,吸引和鼓励本地的大中专院校毕业生加入基层教师队伍。

湘西州政府教育督导室在2004年公布的一份调研报告《湘西州义务教育执法检查“个案”问题 》中,建议州政府向湖南省汇报,要求考虑少数民族贫困地区的特殊性和湘西州的实际情况,将23名学生以下的教学点重新核定,允许3%的附加编全额使用,根据实际情况继续开办边远地区教学点。

凤凰县关心下一代工作委员会在2007年12月对禾库等地的教师问题做了深入调研,他们向州关心下一代工作委员会报告提出:边远偏僻村寨的孩子难以集中到片完小就读,如何保证边远偏僻村寨的孩子们全部上学,并享受良好的教育,值得全社会关注。

3月17日,凤凰县教育局局长吴佳俊接受记者采访时表示,对于20人以下的村小和教学点,凤凰县将采取寄宿制集中教学,寄宿费和伙食费全免,为此,县财政已拨款50万元专项资金。他称,根据有关文件精神,凤凰县早在1998年就已经清退了所有代课教师,现有的一部分代课教师属于“私人办学”。“今年秋季开学将全面实行集中寄宿制教学,根据自愿的原则,一些代课教师可以临时聘用为学校的生活老师。”

3月18日,记者写稿时接到吴义伟的电话,说县工会主席和劳动局领导告诉他们,县里正在开会,商议如何人性化解决清退问题,让他们安心回去等答复。

这个答复将是什么呢?吴义伟等人想知道,却又害怕知道。⊙《法制周报》记者 蒋伟 /文 伏志勇 /图

⊙《法制周报》记者 伏志勇 蒋伟 摄影报道

这是本报三年来持续关注的一个特殊群体。
“我非常感谢你们给了我一盏明灯,我会珍惜它,接着它努力前进,直到灯光熄灭,无法迈步!”2006年9月,吴义伟在给记者的信中这样写道。

而现在,他心中的这盏灯即将熄灭了。

湖南省凤凰县两林乡岔河小学,34岁的代课教师隆九金一人撑起一所30人的村小,为了生活,他白天教书,晚上行医。

有人要带他一起去广州打工“挣大钱”,他也曾心动过,但转念一想,要是自己不教,孩子们就要失学,这样会永远赶不上别人。

去年6月,早齐小学代课教师龙玉富的弟弟在娄底的私营煤矿挖煤出事死了,这件事对他震撼很大,他知道没有文化,世世代代摆脱不了贫穷。

为了转正,凤凰县禾库镇巴几村38岁的代课教师石杰华花了6000多元自考了大专文凭,结果还是一场空。6000元相当于他不吃不喝整整三年的“工资”。

采访中,我们一次次被湘西代课教师的艰辛执著所震撼和感动,他们是教育界的苦行僧,堪称新时期最可爱的人。

凤凰县禾库镇位于古苗疆腹地的腊尔山,当地人因其偏远称为“西伯利亚”。在湘西,在广大的西部偏远山区,“代课教师”这个特殊的群体仍存在。贫穷考验着这些乡村代课教师的尊严和人格,为了孩子们,他们要付出平常人难以想象的苦和累。

他们即将黯然离开,但他们的人性光辉和精神力量足以让历史铭记。正如全国政协委员罗黎辉所说,我们应善待代课教师,他们在最艰苦的地方工作,在最需要的时刻出现,对教育是有贡献的。

一代又一代的孩子被他们的肩头顶着走出大山,这是吴义伟感到最骄傲的,他说,一辈子的付出,值了!